林玉婵快步跟上唐廷枢，朝江高升悄悄挥挥手。
租界栅栏门敞开。几个印度巡捕持枪警戒，如人。
唐廷枢亮名片和买办执照。
巡捕齐齐躬身，让开一条路。
林玉婵一颗心提到喉咙。
果然，巡捕看到唐廷枢身边的她，立刻看气场不符，皱起眉头，问一句：“这是谁？”
她将围巾拉上一点。
唐廷枢随意答道：“我随从。给我拿点东西。小林，走。”
正好此时怡和洋行里来个英国办事员，热情地跟唐廷枢打招呼。
唐廷枢加盟怡和洋行以来，为怡和敛财无数，深受洋人老板倚重，放手让他扩张业务，他俨然成为怡和在华的“摄政王”。
因此就算是洋人办事员，对他也毕恭毕敬，老远就伸右手，嘘寒问暖。
唐廷枢笑着迎上去。
林玉婵立刻跟上。
印度巡捕这次没敢拦。只是看唐廷枢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带个女随从？
这中国老爷胆子够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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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停泊镇江第二日，码头空场上摆起一个戏台，当地一个戏班闪亮场，咿呀呀唱起了昆剧。
甲板上、岸上全都是围观群众。头等舱的窗里，也探一个个盛装女眷的脑袋。
大家磕着瓜子看着戏，俨然过了个小节。
有当地居民指指点点，兴奋地问：“这是哪家贵人包的场？”
有那消息灵通的码头工，答道：“义兴苏老板！说是上游水路封锁，那蒸汽客轮得耽一日再走。他怕船上乘客无聊，专门包了半日的戏，给大家解闷！你说说，这人哪，有钱起来，那也是很任性的嘛！”
先前那人咋，小声说：“怎我那东家就从没这任性过呢？”
听了一会，叹息着走了。
码头边缘一副小桌椅边，坐着个灰色长衫的清秀“年”，拿着一杯茶，笑着摇摇头。
“这大家都知道义兴的客轮附带听戏福利了。苏老板，小心骑虎难哦。”
苏敏官一心二用，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旦角的水磨腔，一边解释：“意外多耽一日，若是乘客胡乱走动，再点事，我担不起。不如花点钱把他留在这。船工辛苦多日，也算是犒劳他。”
古代人民的娱乐方式果然贫瘠，听个慢吞吞的戏都让人高兴半天。果然，戏台一搭起来，所有人伸着脖子看，忘记了船期延误的事。船工更是对老板感激涕零，挤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林玉婵对苏老板的商业头脑深表佩服。她己就想不来这招。
她忽然又问：“请戏班子不便宜吧？”
虽不是什名角，但也十几个人的场费呢。
苏敏官微微一笑，凑近些，放低声。
他指着人群里穿梭的、卖茶水点心的小贩。
“阿妹，眼熟这些人吗？”
林玉婵：“……”
明白了。
用戏班子把广大乘客留在船上，再派人售卖花生瓜
子饭食酒水，请戏班子的钱轻松回本。
苏敏官声音不扬，然而看到小姑娘那五体投地的神色，还是忍不住眼角微弯，将一盘瓜子推到她面前。
林玉婵想起后世的那些豪华游轮上的服务项目，鬼点子井喷，认真建议：“不打算在船上再开个赌场吗？”
他瞥她一眼，笑道：“阿妹，听戏。”
林玉婵真不明白，那慢悠悠、文绉绉的戏曲唱腔，老一辈人为何会那入迷。以前“粤剧进校园”的时候，她也试着让己喜欢过，还报名学了两星期，但最终败阵来，听几分钟就打瞌睡，还不如听英语广播。
苏敏官平日里脑筋活络，讲起西学来飞扬跳脱，有时甚至让她感觉不到代沟；但此时也现原形，像个合格的“老一辈人”一样，磕着瓜子抿着茶，手指轻轻跟着打拍子。
其实相比多年以前他府里豢养的私家戏班比，台上这几个人简直像是在拉锯。但中国人对于戏曲的热爱已刻在骨子里，难得听一回，他也颇为乐在其中。
林玉婵耐心陪听了一会，再次忍不住说话。
“昨天好玩了，我跟着那个怡和买办唐老爷，把租界都逛遍了……哈哈，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就他一个不知道，还问我：小林啊，我的皮马褂有脏吗？我的长袍有脏吗？我脸上有脏吗？哈哈哈……”
苏敏官终于被她从戏曲里拽来，板起脸，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
“昨晚唐廷枢请我吃饭，上来就道谢，我没个准备，差点露马脚。”他敲打她，“阿妹，你玩笑开大了。万一让人戳穿，我怎保你？”
林玉婵朝他乖巧一笑：“惜买办老爷不但没戳穿，还平白觉得欠了你人情——我演得不错吧？”
苏敏官压回眼角一个笑，依旧冷冷说：“也不许演太好。万一他喜欢上你了，管我要人，为了怡和这点人际关系，我只好忍痛割爱，你求多福。”
林玉婵笑道：“哎唷，那我谢谢了，飞黄腾达指日待。”
凭良心讲，跟着怡和头牌大买办混了一天，真长见识。
不光是因为他背靠英国资本，手就是买一条街的土豪做派；一个色的买办，是华洋之间的桥梁，在国学和西学方面，他都是个人形的百科全书；待人接物更是无挑剔，那心态不是一般的开放。
在近代的中国，买办阶级是一个复杂的群体。他靠着一副阴阳面孔，一边攀附朝廷，一边帮助洋人压榨国民，甚至颇有通敌卖国的行径，道义上为人所不齿；但时，也只有这一群人，才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和世界的差距，认识到科技和金融的重要性。他是推行洋务运动和民族实业的中坚力量。
时也给己捞取了额的个人财富。晚清民国那些财阀富豪、X大家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买办起家。
林玉婵余光瞄着身边这个俊逸脱俗的年英才。倘若他的人生旅途没有和洪门纠缠，再过十年，他或许也和唐廷枢一个模样，成为外国资本的得力干将，是华洋商人竞相攀附的对象吧？
说不定混得比唐廷枢还光鲜呢。
她低头，抿嘴一笑。
现在这样就挺好哒。
“对了，”她又说，“唐廷枢昨日一整天，除了买商
铺买地，我还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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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此时戏曲高潮迭起, 观众兴奋跺脚，彩声如雷，哨起, 把林玉婵那点低低的声音压得水花不剩。
苏敏官看她那心不在焉的样, 笑道：“一点也不喜欢？听懂那戏文里唱的什吗？”
她惭愧地摇头。本来就没认真听, 唱腔咬字又带苏州方言，真的没太弄懂。
“古有白蛇, 千年修行, 化而为人，和凡人许仙结为夫妻。”苏敏官给她讲戏, “不料有个恶和尚法海, 一见许仙面带妖色，不放山。惹恼白蛇, 带领着虾兵蟹将找上门来……”
“这我知道！”林玉婵兴奋地说, “白蛇传！”
中华文化果然一脉相承。苏敏官中这个白蛇传的版本, 跟她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剧情，居然大小异, 两个世纪了, 剧情都对上。
有个现场弹幕提示, 再看台上的角色动作, 马上对号入座，看懂了当前剧情。
“哦豁, 水漫金山。”
《白蛇传》此时已是脍炙人的民间传说, 戏台上正演到热闹时节，白蛇和法海打得昏天黑地, 底几百人众屏息凝神，眼珠子不带动的。
苏敏官忽然问：“戏里的金山寺, 知道在哪吗？”
林玉婵一怔，摇头。
怎听个戏还得做功课呀？
苏敏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