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浆洗固色过了？那我就穿着回家啦。”
毛顺娘赶紧哀求：“别，快脱了！你要穿着，我在你旁边就成小丫环了！”
林玉婵扑哧一笑，配合着解裙子。腰带一松，那裙子哗啦就掉地上了。那上衣扣子紧实，她一个人居然伸展不开，解不来，还是裁缝帮忙才脱的。
……难怪古代贵女穿衣都得让人伺候。
林玉婵抱着这包沉甸甸衣服，谢了小囡，先把她送回徐汇的家，然后己北上回虹。
路程太远，叫了个小轿，到苏州河摆渡轿，过河之后步行就以了。
其实近年有洋人为了方便行，集资在苏州河上造桥，名为韦尔斯桥。外国人免费，华人收过桥费，一次五文。
林玉婵不缺这五文钱，但她不愿当这二等公民，因此只要不赶时间，还是坐摆渡。
等船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艘挂着义兴旗号的货船抛锚卸货。
林玉婵心中一动，跟那船上大哥打个招呼，讨了个跨板，跳上船尾。等卸货完毕，搭着便船，随波就到了义兴码头。
反正午也来不及开业了，去跟家打工仔炫耀一：我也有上档次的新衣服啦！
潜意识里还有个念头：因着身高体重年龄的劣势，平日苏敏官老是觉她好欺负。日她也“端庄”一回，压他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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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义兴一看，打工仔恰好在，而且正身体力行地跟船工一起修船钉木板。秋日寒意微凉，他却汗湿衣衫，穿的是干力气活时的粗布灰衫，裤腿袖都蹭得有灰。
不过即便邋遢如斯，在一群黑粗船工里，他也是个最靓的仔。垂着眸，极其专注，用力的时候筋肉绷紧，嘴唇微微向抿。
别人修船像修船，他修船像创作艺术品。
林玉婵一眼瞧到，顿觉有点惭愧。这种时候跟他秀华服，不是欺负人。
不过苏敏官已经看见她了，朝她点点头，还是把手头事做完，才快步走来。
“林姑娘，有何指教？”
林玉婵顾左右而言他：“嗯……想来你这喝茶。”
这借有点拙劣，苏敏官显然没信，不明显地笑笑，随手拿个帕子拭汗，说道：“茶室等着，我稍后就来。”
茶室等了十分钟，苏敏官推门，林玉婵眼前一亮。
居然已经彻底洗过一遍，换了新衫新鞋，腰带上低调缀着个小珍珠坠子。
身上还带衣柜里的淡淡樟木味。鬓角似乎还有水痕。
林玉婵：“……”
男生的效率啊。
以及，没辫子洗头就是方便。
既然如此，那她就也不客气了，抖开包袱跟他显摆。
“重阳节，穿这一身去截潘夫人。”她笑道，“不会把她压去吧？”
苏敏官知道她准备充分，没想到衣裳都整身新做，真是够本。
要知道，平民百姓就算有余钱做新衫，一般也要等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而且一次做一件，年衫，明年裤，后年鞋，以此类推，很一整身簇新。
他来了兴趣，捧过那身袄裙看。
林玉婵跃跃欲试地问：“怎样？”
苏敏官慢慢咬上嘴唇，一颗晶亮犬牙闪了一闪。
“你……”他声音有点闷闷的，听不情绪，“不如穿上看看。”
说着给茶室拉帘，己很主动地避了去，靠在门边打响指玩。
林玉婵有点莫名其妙，心想你要我穿我就穿，跟我商量了吗？
不过眼衣衫都是平面剪裁，铺平和上身的效果很不一样。她天是主动叨扰，那就主动穿一吧。
没人帮忙，累一头细汗。
“好了。”
苏敏官立刻推门进来，明显期待已久。一进门，目光立刻很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然后——
“噗哈哈……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全身一僵。上次苏敏官在她面前忘形大笑是什时候来着？
而且越笑越放肆，还故意捂住眼，假装不忍直视状，最后简直收不住，跌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强忍的笑声有点变调，从林玉婵的角度只看到喉结起伏。
林玉婵算是知道了，方才他那句“穿上看看”，语气为何如此诡异——憋着笑呢。
她冷冷看着他撒欢。拿到一千五百两订单都没见他这飘。
苏敏官笑够，抹着眼泪问：“阿妹，谁给你做的？”
林玉婵冷静道：“县城一个女裁缝，碑很好……”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料子样式，是你己挑的？”
他声音总算正常，只是眉眼弧度弯弯，看得很想努力严肃装霸总，但没两秒就破功，看着她又笑。
林玉婵咬着一嘴寒气，实话实说：“是毛掌柜家小囡……嗯，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她绣活很不错的……她从来不耍人……”
苏敏官手指揉太阳穴，站起身，径直走到她跟前，柔声问：“你觉得怎样？”
林玉婵：“……”
这应该是你“古人”回答的问题嘛！
宽大的上袄像个袍子，布料圆亮挺括，把她细瘦的身躯包得圆滚滚，按裁缝的意思，是“特别有福相”。马面裙褶子散开，整个盘比苏敏官还宽一圈，按毛顺娘的意思，是“贵气逼人。”
苏敏官见她脸红不语，微笑问她：“粉笔印子还没擦掉，急急忙忙搭船来，想听我的意见？”
这一刀补太狠了。林玉婵咬牙点点头。
“实说。”
苏敏官柔声似水，说：“我相信毛姑娘是真心帮你。你看起来像是她的婆婆。”
林玉婵气得跳起来就想揍他。那上袄袖子太沉，她那一记勾拳半途消力，无声无息地闷在了三斤绸缎里。
还差点碰翻旁边多宝格里的茶壶。
苏敏官低声笑问：“多钱？去退了吧。”
林玉婵忽然觉得特别委屈：“是重阳节就要用了！我总不穿我搬货送货的衣服啊！你嫌丑，你给我做身美的啊！”
苏敏官依旧不疾不徐的，眼神扫过小姑娘的脸蛋：确实被那枣红色衬得分外白皙，如果她再胖上二十斤，勉强算得上个“面如满月”的有福小媳妇；不过以她这张尖尖的掌小脸，即便是白得发光，套在底这一层层富贵牡丹上，也只算是红粗
壳里包个小菱角，只让人觉得……想吃。
不过现在这小脸正没好气，眉毛耷拉到眼角，这菱角多半是苦的。
他轻轻一舐嘴唇，也学着她的抱怨语气，说：“不光是美不美的问题。这衣裳完全不配你气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别有所图——谁让你找没见过世面的细路女做参谋？你怎不提前找我？”
林玉婵不信任地看着他。
“你别告诉我你小时候还学过裁缝。”
苏敏官十分谦逊地一笑：“这倒没有。”
然后他转身门，朝远处的伙计喊：“不早了，我日收工，你记得把剩余单子核对完再走！”
后堂里几声响亮的应和，“老大放心”之类。
林玉婵在茶香环绕的小室里愣了那半分钟，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逐颜开，艰难地开始给己解扣子。
阔带我去买衣服啦！
等她把那身紫红菱角壳匆匆卷好，进包里，又是一脑门汗。
她风风火火推门，苏敏官已披上外套，递给她一条擦汗的帕子。
“小心着凉。”
第94章
“鼎新号……”林玉婵仰头望着那“蝠鼠吊金钱”的招牌, 有点不相信，“带我来当铺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