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挑个扁担走街串巷，扁担一头是各种工具，凳子、围布、刀、剪之类；另一头挂着个火炉，煨着个水盆，盆里总有热水。这就是所谓“剃头挑子一头热”。
剃头匠专心工作，林玉婵旁若无人地端开他的热水盆，把怀里那一沓纸全到火炉里。
霎时间，火焰窜起三尺高。剃头匠吓一大跳，手一哆嗦，客人头顶秃了一大块。
“哪来的衰女仔！喂！你捣什乱！”
林玉婵笑道：“烧纸。”
火苗吞没了“林八妹”的名字，焦黑的边缘快速扩散，最后，那个小小红手印也化成黑蝴蝶，落在剃头匠的热水盆里。
来大清这久，她几乎忘了怎放肆大笑。但觉心脏突突跳，指尖冰凉，盘桓在胸的一股浊气突然被拔了子，跑得无影无踪。
烧掉卖身契，就是黑。黑也比奴隶强。
她跑起来。剃头匠和客人在后面追着骂。茶行的伙计互相商议几句，派了个人过来追。
忽然，有人几张熟悉的面孔现路。是齐府的几个家丁。
他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大脚妹仔，这高的？”
王全派去的家丁在齐府里找不到林玉婵，宿的妹仔异声说她跑了，家丁倒也不傻，知道先来德丰行问。
齐府日算是落坡凤凰不如鸡，狠狠丢了一次脸。但毕竟基业还在，派人手在城里找个小姑娘，还是胜券在握。
官老爷不敢惹，平民正在气头上，也不敢碰；但搜一个府里的奴婢，谁都管不着。
就算卖身契一时不见，左近居民都认识她，都在给齐府家丁指路。
林玉婵平复呼吸。还剩最后一关。
齐府的家丁粗壮高大，一只手把她脖子拧三圈。要是被追上，也只冤扑街。
偌大广州城，哪里最适合藏猫猫呢？
但她的时间不多了。德丰行的伙计已经和家丁交谈起来，随后，惊讶地往她离开的方向指了指。
家丁随即追了过来。
林玉婵掉头就跑，边跑边想，倘若己是苏敏官，会走哪条路？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第36章
林玉婵辨明方向, 快步奔向江边。
“去大钟楼。”她想。
“大钟楼”与沙面租界一桥之隔，是现代广州老城的一个打卡景点。上辈子林玉婵的学校还组织去那里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林玉婵记得，照片里, 她身后的石牌上明确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粤海关旧址”。
她凭记忆来到一个地点。果然, 那里矗立着一幢三层洋楼。比她记忆中的小些, 也还没有添那钟。
大清皇家粤海关。现址。
烧掉卖身契并不等于万事大吉。她听人说过，齐府这种大人家, 每年去官府登记新增人。她被卖已经几个月了, 也不知道己“备案”了没。
虽说大清官府冗杂闲散，专门不干正事, 所谓人备案说不定也只是一纸空文, 但她也不敢存丝毫侥幸心理。
洋楼门没有匾额，很容易被当成某个洋人的气派别墅。两个身材笔挺的门卫在站岗
。
“走开走开, 妹仔走开！”门卫留着辫子, 穿的却是西式制服, 觉高人一等，老远就冲她喊, “闲人免进。这里是衙门, 不是教堂！”
“知道, 这里是海关公署。”她快速走上石阶, “我找粤海关副总税务司长赫德赫大人。”
门卫不由一愣。寻常百姓谁说得来后面这一长串。
“那也不行。华人不随便进。”两个门卫尽忠职守，一齐伸手拦她, 两条胳膊举成了个直角大叉, “有预约帖吗？”
林玉婵一怔。赫德的“现代海关”真不是空想，管理理念还挺先进。
海关不是大清领土, 就算慈禧来了也得登记。
她匆匆回头。齐府家丁也已经追到路。大概以为她要逃到沙面租界。
租界和广州城一桥之隔。家丁也知道，人一进了租界就不好抓, 因此格外加快脚步，在引起路人围观的边缘试探。
“有。有预约。”林玉婵斩钉截铁，“我来应聘通译。”
门卫互相看一眼，神色困惑。
“一个妹仔，应聘什？……”
林玉婵趁机撩起他俩胳膊，钻了进去。
这次门卫没吭声。
林玉婵发现，在大清，不管做什事，只要她表现足够的信，人的第一反应是让路。
相反，乖巧听话的时候，最容易被刁难。
海关大楼的走廊宽敞明亮，地面铺着反光的大理石砖，黑白交错，仿佛西洋象棋的棋盘。一排排石柱在棋盘边缘整齐排列，投影子，好似骑士和卫兵。
墙上挂着大幅地图，广州、香港、上海、厦门、天津、孟买、马六甲、伦敦、汉堡……
金属时钟滴答响，一扇扇沉重的木门或开或合，门钉着英文名牌，西装革履的洋人在里面谈笑风生，拐角处甚至停着几辆行车。
林玉婵忽然有点不敢往前走。脚的棋盘明亮如镜，倒映一个个小小的她，让她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撕裂感。
这里俨然一个时空隧道，和外面的大清相比，好似两个平行世界。要说这里是现代中山大学的办公楼，或者某个老牌外企总部，也毫无破绽。
直到她看到，一个梳着油亮发髻、穿着黑布裙的仆妇跪在地上，正在用湿布擦洗洋人皮靴带进来的泥脚印。她的膝盖绑着厚厚的布垫，裤筒外露一双尖尖小脚，只有旁边行车脚蹬的一半大。
林玉婵这才确定己身在何处，心里苦笑。
想什呢，不穿回去了。
她循着名牌一路找，猛地一抬头，差点跟人撞了个满怀。
前头的人还没说什，他身后一个随从怒喝起来：“哪里来的小乞丐，从哪个窗进来的？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讨打！”
林玉婵抬头，微微一蹲身：“Mr. Hart.”
赫德手里握着一叠文件，指缝里的钢笔还没盖上帽。他的西装笔挺利落，硬质的皮靴亮闪闪，仿佛棋盘上走来一个王。
己的地盘里跑来个陌生小女孩，还一头冲他撞过来，赫德不主地向后退两步，一脸惊诧。
他身后的随从依旧捧着个顶戴，随时准备在己主公被人看低的时候
拿来打脸。
不过这次，赫德一就认了她，扬起一只手，制止了随从的喧哗。
“林小姐。”他显然对她印象不错，嘴角扬了扬，却又立刻板起脸，“是德丰行的王经理派你来的？你商铺的事本官已听说了，对齐大人的遭遇本官深表遗憾。不过抱歉，这是你作受。海关新规，跨国务工不是不以，但要审批报税，走正规手续……”
的确，在清末那一连串不平等条约的内容里，的确包括安排“华工洋”，输送外国。这些合法劳工虽然也被极尽剥削，最起码背靠祖国，尽管这个祖国不太靠谱，但毕竟和列强都建立了外交关系，被欺压太狠的时候，也会发微弱的声音抗议一。
走私劳工就不一样了。不仅是虐待国民流失人，而且是恶劣的偷税漏税。不仅清廷对此深恶痛绝，英美等列强国家——尤其是国内正爆发废奴运动的——也拉不这个脸皮表示赞，否则得流失不选票。
赫德对此的态度很坚决，绿色的眸子里充满厌恶。
“像你那样是走私人，要处额罚金，谁求情也没用。你回去跟王经理说，等我的罚单，让他筹钱吧。
德丰行这次是墙倒众人推。林玉婵心里爽快，不敢显得太高兴。
“我不是来求情的。事实上我建议您罚得狠些，以儆效尤。”她直接说英语，“您还招翻译吗？”
给洋人打工不是什光彩职业。她以前还想着，不到生死攸关之际，不走这旁门左